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侍蠶:三旬蠶忌閉門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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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藝:何勞弦上聲

崇禎十年秋

雖說小叔叔和羅家哥哥不到中秋就前去拜訪了,可是那松江的張先生卻是得過了年才來。

對於約束我們一事,母親一向繁忙,父親呢,又不在家。於是,我們便又整日游蕩起來了。

沂園卑處疊石為山,高處浚水為池,對於喜愛游蕩的孩童來說,處處都是寶地。小璨日日掏蟋蟀、捉蚯蚓、釣魚、爬山攀樹、摘花打果……無所不至。每日一旦從管家事情中逃脫出來,我便與她為伍,十分快樂。

小叔叔和羅家哥哥本來比我們年長,已經過了調皮的年紀,但見到我和小璨開心,總是屢屢遷就著我們,一再助著我們搗亂。

祖母呢,不但喜歡瞧著,更愛帶著我們玩。

晚秋天氣裏,風高雲淡,待到我們把風箏高高放起來的時候,祖母就著人搬了椅子坐在廊下,為我們叫好。聽著她這般慫恿鼓動,小叔叔手裏的線越放越長,一陣疾風吹過,竟然斷了,只能眼睜睜地瞧著那軟翅大鳳凰徑自飛去了,急的直跺腳。

我一向謹慎,自打放起來就緊緊地扥住手中絲繩,見到小叔叔的風箏被疾風刮跑了,更是居安思危,猛地一收線。誰知道卻和羅家哥哥的風箏線纏在了一起。

絲線越繞越緊,一只蒼鷹和一只白鶴前後追逐著,飄飄蕩蕩,怎麽也分不開了。雲嬌便帶頭喊道:“小璀,快鬥風箏!”

鬥風箏原是一個人用自己的風箏線去糾纏另一個人的風箏線,用絲線互相拉扯,誰的線先斷,誰就輸了。

我一想也未嘗不可。趁著西風又起,驟然用力往東邊一扥。誰知害人終害己,兩只風箏齊齊地斷了線,一塊飛走了。

羅家哥哥那只白鶴朝東飄了一會兒,便徑直墜了下來,不知道是落到了荒山野樹,還是煙火人家。我想到那刻畫精心的白鶴不知道是掛在樹枝子上了,還是給人拾了去,就覺得惋惜。

待到見著我那蒼鷹飄飄搖搖朝著西面去了,沒入層雲不見,才當真令人欲哭無淚。

小璨卻仿若沒有聽見院子裏這般熱鬧,只是仰著頭,握著絲線,不但心中有風箏,更是手裏有風箏。眼見得我們那幾個全都不見了,只有他的大紅蝴蝶依然飛舞著。

祖母見大家都喪氣,便哄著我們說:“放風箏是放病放災,若是不放走了,哪能祛病消災呢”。

小叔叔提醒道:“那小璨的風箏還在呢?”

可是任憑祖母百般哄著,小璨就是不肯剪了線,最後只得硬生生地收了回來。想必,祖母是要等她忘了這回事,再去差遣人給她放走了事。

祖母也不是整日縱著我們胡亂玩耍,有時也會引導些正經功課。

有一日,祖母問羅家哥哥說:“棠兒平日在家都玩些什麽?”

羅家哥哥答道:“射箭”。

射箭?這可大出我所料。那弓箭本屬兵刃,傷人見血,沒骨封喉,危險的很,有什麽好玩的?況且羅家哥哥看起來也很文弱,如何有這樣的愛好?

祖母卻說:“甚好,能夠得射之正,足以修身”。

繼而又講:射箭,就是射心。射中不驕,射不中也不餒。有了這樣的心性才能從容應對人生百年的諸多得意失意之事。而且,不論外界紛繁擾動,全心投入這一箭之中,才能“得射之正”。說罷,就遣人開庫房找東西去了。

且不管什麽正不正的,聽到有了新鮮玩意,小叔叔很是喜歡,小璨呢,怕是歡喜瘋了。

第二日,我照例上午去母親那裏攏賬目,他們幾個便將祖母的院子前頭那塊草地改做射場了。

待到我力竭而歸,只見小璨正在院子裏:彎著脊背,側身對著桐油未幹的靶子;裙子給束了起來,兩腳筆直的站著;拿著小小的箭簇,偏頭對準靶心,一頭一臉的汗珠,面龐因為吃力顯得十分猙獰。

瞧見人來了,她看也不看,一味盯著前面,隨後一支箭斜斜地朝著葡萄藤飛去了。

還未到,就落在了地上。

我仔細一看,只見那銹綠的葡萄葉子射的馬蜂窩一般,藤蔓下的窗紙也破了。

照我說,小璨射箭,怕是只能“射心”,蓋因她根本射不中“靶子”。

我進到屋裏去,只見第一間屋子一個人也沒有,一眾婢女全都站在第二間和第三間屋子那兒。定睛一看,還有人手中拿著兩枚竹子做的短箭簇,尖頭是磨平的,還裹了厚厚的舊棉絮。怎麽來的,怕是就不用說了吧。

祖母倚在踏上,一面喝了一大口蓮子茶,一面囑咐雲嬌,速速將前廳花梨卡子花方桌上那個粉青的瓶子收了起來。過了半晌,又說把那個貯金黃佛手用的青花大甕也收起來。

如是忙活了一天,待到晚上,父親歸家,前來請安,只見屋徒四壁,環堵蕭然,大為震撼。

過了兩日,小璨又生出了新的主意。想要學做衣裳。

祖母卻有些躊躇,經過射箭一事,既怕她平白糟蹋了綢緞,也怕她握著剪刀胡亂剪裁,傷了手指。這時恰好有莊子上的蠶娘來了,祖母便讓那人教她絮絲綿被。

我跟著母親算完賬目,一進院子,就看見那蠶娘撈出堿水中煮好的繭子,雙手一翻,撐子上就出現一個完整均勻的綿兜。小璨試了又試,卻一個也不成。又忙了一下午,臨了那蠶娘要回去了,祖母也就不許她做了。

祖母說,別的東西糟蹋了也就算了,唯獨這繭子不行。春蠶到死絲方盡,那千絲萬縷是蠶一輩子的心血。我們販絲賣綢的人家,十數口生計全部仰仗於此,不能輕忽。

這是實話,並非祖母吝嗇。平心而論,祖母箱奩裏的好東西不知道有多少都給小璨要了去的。

學衣裳剪裁不成,過了沒幾日,小燦不知從哪裏又得來了新主意,想要彈琴。

祖母一聽,就讓雲嬌開了箱子,尋出一具雷氏琴來。

打開琴囊,只見那琴通體烏黑,松木和梧桐木做的琴頭上刻著一行小字——九霄環佩。

小璨得了琴,不勝歡喜,按照雲嬌的指點立刻彈奏了起來。

待到我幫著母親打發完中秋送月餅的事宜,來到院前,就聽到陣陣琴聲傳來,凝神屏氣細聽,接著又是一陣陣笛聲,想來是他們又有了什麽好玩的,我又是沒趕上,不由得一陣陣氣惱湧上心頭。

進了門,原來是羅家哥哥和小叔叔給小璨伴奏呢。

羅家哥哥通曉音律,會吹笛子;小叔叔無師自通,會吹笙。兩個人相繼與小璨合奏,卻沒有一次能夠合到一塊去的時候,似乎是在奏兩個毫不相幹的曲子。

坐了一炷香的功夫,我分明聽見小璨認認真真、滿臉疑惑地對著人家講:穎棠哥哥,有一處好像是你吹錯了。

真令人不忍直視。

“哪一處?”小叔叔一臉難以置信替羅家哥哥問她,她倒是振振有詞地說了起來。

再到下次,小璨手指往琴弦上一放,還沒開口,小叔叔就立時拉著羅家哥哥往外頭去了,嘴裏還念叨著:八佾舞於庭,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!。

小璨一曲未竟,我也走了。過了那荷塘還隱隱約約的聽見那琴聲傳來,這哪裏是“九霄環佩”聲瑯瑯,我只聞嘔啞嘲哳難為聽。

小燦這般彈奏下去,也不知道過了幾時。

我們三個正在荷塘對面的水榭裏避其鋒芒,一擡頭,卻是雲嬌攙著祖母,連帶著一眾婢女也來了。

方才出門時,我分明聽見祖母對著小璨說道:但識琴中趣,何勞弦上聲呢。看來祖母的話雖這樣說,祖母的耳朵卻經受不了了。

水榭與熏風堂之間隔著重重樹木竹子,小璨發出的繞耳魔音是一點也聽不見了。然而,水榭離母親的屋子卻很近,打開小樓,一眼就能望見這裏有人。

母親聽說老太太此刻正在水榭坐著,連忙命令開船入塘,將那些枯枝敗葉盡數打撈起來,好露出那水波平平的塘面來,免得衰頹的景色敗壞了興致。

她哪裏知道祖母剛剛對著羅家哥哥誇讚了一通這一池殘荷呢!祖母方才說李義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如何雅致,如何清凈怡人;那殘荷便給小舟上的仆童匆匆連著桿子拔了個幹凈。

又過了片刻,母親來了,差人端著四盤時令瓜果、四盤新鮮糕點跟著。剎那間水榭裏就有的忙了。

母親一貫是站著侍奉,祖母讓她坐下,她也只是側作而已。眼見婢女端過來一盤果子糕點,她便又要站起來,先奉與祖母。

我想著,那熏風堂裏有小璨不休地彈琴,這水榭裏又有母親奉上瓜果。

此刻的祖母嗬,就像那曹孟德踏上了華容道,後有追兵不舍,前有強敵埋伏,進退失據。

又好似那孫行者,方才是八卦爐中逃大聖,頃刻間又著五行山下定心猿,在劫難逃。

我只見,母親起起坐坐,祖母和顏答謝,個個好不辛苦。

最終,祖母溫言說:如琢媳婦,你去吧。知道你還有賬目要忙,讓孩子們陪著就好。

這才算完。

這一日,祖母或許真需要些《熏風》吹一吹了。

附註:

1、指的是文射,就是在射禮、文人雅聚等時的射箭方式,帶有傳統禮儀文化的射箭技藝,以射箭來外修體魄,內修品格。

2、所謂“雷琴”,是指唐宋時期西蜀雷氏家族所斫制的古琴。中國國家博物館藏“九霄環佩”琴的銘文中,有言“雷氏斫之”。

3、出自《論語·八佾》:八佾舞於庭,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!。

4、 陶淵明不解琴,畜素琴一張,弦徽不具,常撫摩之,曰:但識琴中趣,何勞弦上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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